SiyaHiroi

越过山丘

一位救世主决定去死



在他们相识的第六十五年春天,牧师不再出门了。他向王都提交了辞呈——并不太困难就得到通过。说到底在这位昔日英雄人生的最后几年里,坐办公桌的时间以压倒性的比例战胜了当真在战场上念诵咒语的机会。他变得苍老,但身体还是很硬朗,腰间的连枷太沉重,换成了一支撑在手上的,做工精美的乌木杖子,战士在铁匠铺蹲了一个礼拜才监督着那老头子用颤颤巍巍的手把它打造完毕——他与牧师,他们曾经一同蹲在这儿,一边啃蜥蜴腿,一边注视炉里迸射的火星,注视压在鼓风机上的牛头猎狗,眼睁睁看着铁匠老头把金银铜币尽数塞进口袋,然后一锤敲歪了战士的剑柄。

现在战士自己也是个老头了,不过他仗着自己比牧师晚出生两个月,总还能有点资本装作年轻人。他把那支沉甸甸的狮头杖子包在牛皮纸里,狗皮膏药东贴西补,再而自以为打了个顶漂亮的蝴蝶结,往厨房桌子上一丢就热火朝天回去下地干活。他的小番茄长得很好,菜椒更是神采奕奕,锄头和巨剑都塞在工具小屋里,被一大罐蚯蚓和咸鱼干埋没。牧师带着三分的鄙夷承认,战士比自己热爱生活多了。

等他忙完这一切,牧师早就进屋几个钟头,那精心准备的礼物还歪七扭八放在原地。“你是不是在喝酒时候得罪了什么谁,”牧师的视线从镜片上方投射过来,“我看好像有人给你寄来了个巫毒娃娃。”


他们二十岁的时候刚到王城,进攻蜥蜴人群居的岛屿,被蛇身女妖揍得哇哇乱叫。九死一生,丢盔弃甲,战士捡到过一支狮子头装饰的杖子,想递给牧师,但是青年已经昏睡过去,四仰八叉躺在地上,盾牌和铠甲脏污累累。

饶是在云游四方的佣兵团里捏扁搓圆长这么大的年轻人,在恶战过后再拖一个人爬回港口也很吃力。他破布勉强补好的行囊满满当当,只好丢了那只杖子,去扶牧师起来。他们赶上了最后一班启程王都的空港航船,巨大船身长着遮天蔽日的翅膀,摇晃行程中让他吐了对方一身。

三十岁时候他俩在王都里闯出了名堂,一时间甚至被叫做救世的英雄。尚且年幼的国王什么也不懂,只知道命令战士去给他找传说中的糖果,执政者将他们当做民心所向,再后来便被要求去屠龙。


“——我不想要松木的棺材。”牧师说。他俩坐在炉火边上,战士拿了只铁叉子,去烤串在一起的棉花糖。牧师手间捏着长长的卷轴,羊皮纸散落在他的膝盖上,绿色的墨水蹭到他的袍子。“我想要胡杨木的。别画什么十字架了,我要一板黑漆漆的棺材,埋在山坡上的苹果树下面。”他这么说着,很确定似的点了点头,在那清单上划掉了一项什么。

“——正朝着西森林,方便狐狸刨开你的坟头,挖出你的大腿骨啃着吃。”战士讲,觉得苦闷,牧师的话语里带着死亡的分量,沉甸甸压在他已经长出一层老厚粗茧的心头。棉花糖的外表泛起焦色,木柴在火焰里吱吱作响,就像成千上百个他们一起度过的夜晚一样。他不能想象牧师的躯体冰冷得像一块斑驳而刀痕纵横的大理石板,街头的报纸不再提起他了,几十年前连叫卖馅饼的姑娘唱的歌里都有他们的名字。牧师这个人,加入圣职者军队之前似乎是当地有名家族里的小少爷,骄傲与礼仪抬高他的下巴,十六岁时还会用脚踢他,来纠正战士惨不忍睹的坐姿。他想牧师一定更值得被人记住,那个人的脊梁挺了一辈子,时至今日都没有弯曲下来。

而在那几块骨头终将弯曲下来之前,牧师决定去死了。他盘算这事情很久了,自私自利,又聪明绝顶的狡猾老头,不再上战场之后就留起了长发,像他家乡山顶不化的积雪一样白。战士不同,战士出生在四季温暖如春的地方,金发碧眼,皮糙肉厚,笑起来像熟透炸裂的南方果实。牧师头一回遇到他的时候,他正撅着屁股扒在树上,给杂货店梳着麻花辫的女儿摘一朵花。牧师事后评价,那姑娘长得普普通通,怕不是当地村落小得可怜,才能勉强算作是一等一的美女。

当他们启程去王都时战士才意识到自己并没有带那女孩走的能力,他背着一袋子枯萎干瘪的花,和他生锈老旧的防具一并塞在行李的最底下,苦闷地往喉咙里强灌大麦酒体会初恋破灭的滋味,然后在骤然腾空而起的巨轮上吐了牧师一身,害得他俩都错失了最后俯瞰一眼那小镇子的机会。


牧师又在叽叽歪歪了,战士觉得自己不如耳朵聋了。牧师不想被埋在冻人脚趾的故乡,也不想埋在他俩相遇的那个镇子里,他一度谈起精灵们的国家,谈到古书记载有人驾船东渡,消失在那金色的海里。他俩晚饭后散步,还有闲情跑去王城公墓看看,两个干瘪的老头,穿着暗沉的衣服,于惨淡斜阳的血红余晖里好奇地在终日照不到光线的公墓里转圈圈。几只乌鸦啄食坟头的祭品,牧师气定神闲,拿狮头杖子把它们挥散了。

“又沉重,又阴郁。”等他们从那黑色雕花大铁门里漫步出来后,牧师才这么总结,他觉得适度的阳光很有必要,如果可能,就做一抔苹果树下的无名冢,这样每当以后战士早起浇他的菜园子,就能看到那鼓起来的老大一个不解风情的土疙瘩,膈应他从早到晚,牧师很满意。


他们被派遣讨伐巨龙的隔年,政变与革命同时爆发。龙的鳞片与血水在交易市场卖出惊天高价,商道之外死去的人民和流动的金币一样多。牧师留下来做了什么将领,战士自认读书太少,头一个会写的短语还是牧师教他拼下来自己的名字,便仅仅当个教官人物,屠龙英雄的名号引来一波又一波热血澎湃的年轻人,想为亲爱的祖国母亲奉献出自己的枪戟与年轻的头颅。战士教导他们握剑的姿势,牧师把他们送上战场去面对死亡。动荡平息的时间比龙害还要久,尸体堵住护城河流,在王城公墓里堆积如山。

“溜了溜了。”战争结束后的次年,战士对牧师这么说,他打算隐姓埋名做个深山里的隐者,等待下一任的救世之星横空出世四处求学之时,再作为众望所归的高人气老前辈闪亮登场。两个礼拜之后战士就被下班回家的牧师撞见挑着一头新猎的野猪在集市里跟人讨价还价,肉铺的小老板娘梳着条麻花辫,嫌弃他不愿意放弃那几个小破铜板。

牧师揣着一兜收入稳定的金币做了战士的室友,理直气壮嫌弃他做的早饭难吃嫌弃了十几年。
 

牧师把一切都准备好了。他架子上的书和笔记,大部分留给了他年轻时候收的几个学生。三个礼拜前他就放出信鸽,挨个把他们从地图标注的东西南北叫来这个小破屋子。他什么也没说,但好像多多少少都被隐约察觉到。聪明人的得意门生也聪明,一个小姑娘坐在牧师的对面抽泣了一下午,等战士推门而入时才揉着通红的眼睛朝他们道别,“我骂她骂了有五年,现在却还动不动就哭,饶了我吧。”牧师摇着头说。那些大部头如此窸窸窣窣地,在三四天之内就被分发完了。
 
他们齐心协力,把牧师的旧铠甲们从仓库深处翻出来,老骨头嘎吱作响。上年头的破铜烂铁,只能草草堆叠丢给铁匠。牧师非常坦然,战士却有点恋恋不舍,他一向喜欢囤积老旧东西,总觉得有那么两三具铠甲分外亲切,可能被自己吐在过上面几回。
 
牧师的旧袍子和旧杖子还放在他们的衣柜里,战士不给动了。“等你死了,这些东西才值钱。”他一本正经地说,“到时候我弄辆马车载到交易所里去卖,就说是屠龙英雄的遗物,炒出天价易如反掌。”
 
“交易所老板向来瞧不起你,他觉得你穷得响叮当。”牧师说。可那胖子十年前就死了。战士想,没和他讲出来,牧师向来都是对的,他正确了一辈子,战士不想在结尾处给他徒增不和谐的音符。
 
礼拜天,天气极佳,适合去溪边钓鱼。牧师换上他最喜欢的,战士相当不以为然的那条黑漆漆的长袍,把他只在节日庆典时才拿出来小品一口的杜松子酒喝完了,撸了一下午的猫(帕修利亚伯爵十四世),很有胃口地吃了两个柠檬蛋挞,慢条斯理梳理整齐自己长长的白发,又叫战士来给他编个麻花辫子。一个死老头,下葬时候还梳麻花辫,听起来未免太可笑。战士一边这么抱怨,一边又帮他做好了,牧师在这方面向来不是很擅长。

等他做完了,牧师搬来把椅子,“给我坐下听着!”他说,趾高气扬叫了战士的姓氏,在即将过去的六十五年里,他只有吵架时才连名带姓地这么喊战士,搞得战士一个激灵,觉得真心不明白你们读书人。

牧师掏出他长长的清单,逐条和战士确认:下葬的坑已经挖好了,棺材上了清漆,简直能说是整装待发了,安眠茶摆在床头,防止战士一会儿搬不动他,连浮空魔法阵都提前从王城的术士那儿买来了,搁在杯子边上,把那墨水圈儿圆上就好了。“我的杖子呢?”牧师坐在床边上,朝战士吹胡子瞪眼,新皮鞋敲打在地上笃笃作响,简直像在训斥他的学生,战士就又得爬下楼去给他拿。等他再上来,牧师已经脱了鞋,躺在床上,盖好了被子,取下了眼镜,那特制的茶水也已经被喝完了,傍晚的金色的光线照在他的额头上,让战士回忆起头一回他俩遇见时,牧师从树底下往上看他的样子。

“过来。”牧师喊他,那把老骨头看似还没咽气,但他的眼睛已经闭上了,他苍白的,干枯的,细瘦的手指,像在屠龙之时于滑腻血污中摸索剑柄一样寻找着什么东西,战士握住那只手,他突然发现其实牧师并不是在找他的杖子。
 

在他们相识的第六十六年春天牧师死了。牧师想要个无名冢,战士又一次和他对着干了。他把牧师搬下楼,放在棺材里,埋在泥土下,抱着牧师的宝贝杖子给他想墓志铭,他会写牧师的名字,那是他学会的第二个短语,那个曾经和他一起被编写在歌谣里的名字。

他不再属于我了。战士想。

 
在他们相识的第六十七年春天,最后一头巨龙也消失了,世界上再没有龙,也就不再有什么救世主了。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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